1998年,父亲旧病复发,已经卧床一年有余了……
记得,在父亲头脑还算清醒时,我们爷儿俩曾有过一次谈话。我夸奖父亲虽然是个农民一生清贫,但却是一名好党员。为群众做了不少的好事,赢得了广泛的赞誉;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妹五个养大,是个伟大的父亲。
而父亲却不以为然,说他能活到现在,首先要感谢我,因为我为他的人生办了一件天大的事……
他显得异常激动地拿出他的“党费证”露出笑容,还让我把他的一张与小学生奖状大小的“离职光荣”证书,做个镜框装起来挂在他的床头上面。
当时,我未能完全理解和感受到父亲的心情……
深秋时分,接到父亲病危的噩耗,听到电话那头母亲嚎啕的哭诉:儿啊!你爹偏心眼啊,谁都不想,就一直叫你的名字,你不回来,他不闭眼啊…….
我心急如焚地赶回到家中,父亲已经不吃不喝、昏迷几天了……
我抓住父亲骨瘦如柴的手边哭边叫,母亲也在一边大喊大叫地告诉父亲:儿子回来了!
说来神奇,父亲在我们的哭喊声中,竟神差鬼使般慢慢缓过气、潜意识苏醒过来……
突然,父亲甩开我的手却又摸摸索索去抓我的手。而当我主动抓他的手时,他却莫名其妙地再次甩开。最后,他总算主动勉强地抓住了我的手,却在极力费劲地握紧、再握紧……
同时,父亲的左手从枕头下面再次摸出了那张“党费证”,然后慢慢地睁开眼,看看挂在床上面的那个“离职光荣”的镜框,朦朦胧胧地正眼望着我,嘴角蠕动着,非常吃力地说出了“谢……谢……你……”三个字,便永远闭上了双眼。
父亲为何会在临终前说“谢...谢”我呢......
一
我的父亲不算官,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人民公社中,充其量也就是个“股级”,其实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,但父亲却有一个足以让他终生引以为荣的称号——“共产党员”。
殊不知,在那个年代里,“共产党员”这个光荣称号,是被父亲视为 “光宗耀祖”的最高荣誉,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!
为了无愧于这个称号,父亲起早贪黑在集体的田间地头劳作耕耘不止;
为了无愧于这个称号,父亲代表组织在基层访贫问苦,问寒问暖,他艰苦奋斗、踏实肯干、无私奉献的行动,在群众中赢得了“真正共产党员”的良好口碑;
为了无愧于这个称号,在那个极度困难的年代,当我被饿得头昏从集体收获过的地里二次挖出一小块红薯,正准备“享用”时,却被父亲一把夺过去并遭到严厉训斥:“我是党员,咱不能搞特殊”!
为了无愧于这个称号,他不顾生命危险,在暴雨洪水中为了开闸放水泄洪,曾两次被堵在水闸门上险些丧命;
为了无愧于这个称号,父亲从县级劳模升级到省级劳模……
可是,正当父亲兢兢业业、脚踏实地履行一个普通党员的职责和使命时,一场“社会主义教育运动”,被人诬陷有“历史问题”,无情地将父亲推出了党外......
尽管由外县(区)领导及军队干部组成的工作组反复核实后“不相信是事实”,但禁不住农村中别有用心的家族“恶意串通”,最终不得已还是给父亲定了一个“暂不登记”的党内处分。
岂料,这个看似对父亲“好心好意”的“暂不登记”的党内处分,却在工作组撤走后,这个“暂不登记”竟成了遥遥无期,将父亲长期拒之在了党的门外。
父亲精神倍受打击,难以承受,总觉得见人矮三分,无颜见人。
那时节我刚12岁,但也明白父亲的荣光就是我的荣光,就是我们全家的荣光!父亲的屈辱则是我的愤慨!可是我小小年纪,尽管为父亲的悲伤痛苦而憋屈,可又能如何呢……
二
“暂不登记”的党内处分,在当时就是暂时不参加党的生活及一切活动。
所以,在之后的岁月里,父亲并未气馁,对这个“暂不登记”的“暂”字总是抱着幻想,坚守着一份信念。他认为:只要没有被永远开除党籍,就有希望回到党的怀抱!
记得那时候,在城市近郊的农村,家家户户门口都有个小喇叭,便于传达党和政府政策、通知村内事务和互通消息。每当听到这个小喇叭中通知“全体党员开会”时,哪怕是在睡梦中,父亲也会从床上一跃而起!可当他整理好衣服准备出门时,却又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床上,两眼的热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……
母亲是个心直口快的人,她心痛、关心父亲,却不会劝慰人。
“你这个倔老头子啊!党员是你的命?不是党员就不活了?你看看村里面有多少人不是党员?人家都能过,就你不能过,不能活了吗?”
唉!这不是添堵吗……
每当这个时候,我总是站在父亲一边予以安慰,嗔怪母亲……
就这样,等了一年又一年,党的大门仍未能向父亲打开……
在我上初中的时候,有一次父亲对我说:“咱的老家本来在“红色竹沟”镇上。因你大伯跟着王老汉(王国华,曾任河南省副省长)参加革命后,为了躲避报复,是我带着你爷爷、奶奶和叔叔到处逃荒要饭过来的。直到解放后,是共产党给了我们一个温暖的家和稳定的生活。”
“儿子你想想,共产党伟大吗?光荣吗?全中国六亿多人,党员才几百万人,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!你说是不是很光荣?你娘说的对,党员就是我的命根子!这辈子,如果不能恢复党籍,我死不瞑目啊……”
父亲一边说一边潸然泪下……
面对日渐憔悴、神思恍惚,身体一天天消瘦的父亲,我心如刀割……
我发誓要为父亲伸冤!
母亲虽然对父亲牢骚满腹,但禁不住父亲的执着。她多次带着病重的父亲找找地方组织申诉伸冤。然而,任凭父母亲再三表白请求、据理力争,当地领导对父亲的“历史遗留问题”无能为力、不便过问。
就这样,一次次残酷地对父亲关闭着党的大门。
转眼间几年过去了,父亲恢复党籍的机率却越来越渺茫。他开始情绪低落,不想动也更加不想说话,终日在极度压抑下伤心落泪,本来生活条件就低,又加之不想吃饭,导致父亲的胃病加重,终于抗不住了……
在好心人的热心帮忙下,父亲的胃病在郑州作了全面检查,但需要动大手术。在上手术台前,他对我做了“临终之言”: ”儿啊,我要是下不来手术台,我的党员恢复问题可就指望你了…….”
望着苍老病弱的父亲,我一边坚定地答应他,一边担惊受怕……好在,父亲的胃虽然被切除了五分之三,但最终却惊人地战胜了病魔。
又过了两三年,村里的小喇叭早已不再响了!可父亲却不停地问母亲:“咱家的小喇叭是不是坏了啊?怎么听不到党员开会的消息了?”
看到我放学后就问:听到党有什么新的政策吗?有啥新动向吗……
那年的暑假,我再也忍耐不住了!
我按照父亲曾提供的地址、姓名,大胆地第一次跑到邻县和部队,找到当年处理父亲历史问题的几个领导,向他们哭诉了父亲这些年的心愿、苦衷和身体状况。他们都深表同情和歉意,并说明了当年对我父亲处理不公,表示联名向当地党组织写证言材料,说明当年对父亲的处理情况。
这一次的远行,更加坚定了我为父伸冤的决心。
三
转眼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,父亲的党籍问题不仅没有解决,还影响到了我的前程,我人生立志当兵的第一个愿望最终也成了泡影!
1971年底,煤矿招工,我“戏剧”般的被当地领导指定为“特殊照顾”对象,在父亲的竭力劝说下,我同意去当一名煤矿产业工人。
离开家那天,我背着简单的行李,父亲却依依不舍,默默无语地非要为我送行。当快到火车站时父亲停下来,表情严肃地终于对我说了一句话:
“儿子!你给我记住:我和你妈、家里不图你挣多少钱,但是,你必须给我入党!”说着,父亲眼圈又红了……
我望着哪饱经风霜、忍辱负重且满腹期待、渴望的父亲,再也忍不住悲愤惭愧的泪水……我抓住父亲的手坚定地向父亲保证:我不但要入党,还要把您的党籍找回来!
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,我顺利通过预备期后,光荣地成了一名共产党员!入党宣誓后的第三天,我特意请假回乡,将这个消息告知父亲。
难忘那天晚上,父亲破天荒让母亲炒了四个菜,我们爷俩兴奋地庆贺了一番!聊到深夜……
可在我即将离开家的时候,父亲却用哀伤和羞愧的口吻喃喃地对我说:“你入党了我高兴,可我……”
是啊!对“暂不登记”的这个“暂”字寄予满怀希望的父亲,已经苦苦等了十八年了!
十八年的坚守,十八年的期盼,父亲年龄越来越大,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;十八年的执着,十八年的信念……看来,能让父亲“焕发青春”的“灵丹妙药”,唯有为他“恢复党籍”了……
其实,为了父亲的党籍恢复问题,我也无数次到家乡的县委、地(市)委申诉、反映,但是,基本上毫无希望。
无奈,为了父亲终生坚守的那份信念,为了父亲夙愿,我“豁”出去了!
我向单位领导简单汇报后,毅然踏上了去省城的人生第一次“上访”之路……
在省城的半个多月内,回忆起父亲十八年的屈辱、渴望和心酸,我再也忍不住了!在省政府门前,毅然不顾任何风险,惊人地做出了“拦轿(车)喊冤”的“壮举”!硬是将申诉材料呈交给了省里的主要领导……
是福是祸?只有“听天由命”了......
谢天谢地,哪一年,苦等十八年的父亲终于盼到了“青天”!
就从哪一年的那一刻开始,父亲精神焕发,脸上“旧貌变新颜”!
十八年来,终于见到了父亲的舒心地笑脸!更不可思议的是,父亲胃切除后“少吃多餐”状况竟奇迹般地恢复正常了!
父亲有两个绝技:
其一是砌炉灶。他砌的炉灶,烟火分离、烟囱畅通、屋内无烟、火苗旺盛!
其二,培育蔬菜秧苗。他培育的辣椒、番茄等蔬菜秧苗,枝叶茂盛、郁郁葱葱,远近闻名,供不应求。
恢复党员身份后,父亲想方设法充分发挥自己的技能,多为群众办事,不计报酬,有求必应,再苦再累,脸上却都是笑容!
苦苦坚守信念十八年,恪守使命又重生十五年。父亲无愧于一名共产党员,他的精神力量是党员的理想和信念;他的行动,是“为人民服务”的誓言!
安息吧!父亲,
您就是儿子最直接的榜样,不求轰轰烈烈,只会一步一个脚印,我也会成为一个平凡而伟大的共产党员!
安息吧!父亲,
党的光辉照万代。我们伟大、光荣、正确的党,已从这个100年豪迈地跨入了第二个100年!
老骥 原创于2021年6月18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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